水深

靠近你,靠近我(中)

燠熱的暑假過去大半,即將迎來尾聲,安達仍然做著相同的工作,唯一的變化是在那次酒醉的意外後他再也沒有遇到過黑澤,一想到這裡,他就無法忽視心中空落落的感覺。

那天結束以後,他果然被店長罵到臭頭,問他為何放任客人在店裡嘔吐?安達沒有說話,只是概括承受一切。他並不覺得有什麼難熬,只覺得自己盡了責任,儘管,這可能是出於他自作多情的正義感。

在他可以說是非常無趣的人生裡,難得會有想要插一腳的事件發生,如果因為做得太多導致被討厭了,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為什麼不再來了呢?是因為尷尬、討厭,還是發生了什麼不可抗力的事情?明明理智上知道不能夠多想,但安達還是被感性制約,開始鑽牛角尖。

今天是難得的休假日,他牽著腳踏車上街採買一些生活必需品,就連明明應該放鬆的日子,他也無法控制自己思考這個問題。

果然是被討厭了吧?安達有些苦惱地想。可能被黑澤討厭的事情,刺得他的心臟隱隱作痛著。

他就這樣一邊散步,一邊越走越遠,最後來到了自己平常不會經過的東京商辦圈。

「謝謝您的協助,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這只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招呼語,安達卻立刻停下腳步,向四周張望。原因無他,只因為那個聲音和禮貌的語氣,聽起來實在太像黑澤了。

在安達將頭往後轉四十五度時,他果然發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這是安達第一次看到白天的黑澤。

全然沒有夜晚的疲態,白日的黑澤穿著筆挺的西裝,臉上掛著充滿朝氣的笑容,與看起來相當成功的商業人士一起討論著什麼,聽方才的對話,可以知道那大概是比他位階高上不少的對接公司主管,可是黑澤的應對不卑不亢,進退有度,就連不諳社會事的安達都能感覺到對方對黑澤的喜愛,還有黑澤的好表現。

他們之間只隔著幾十公尺,但那一瞬間,安達覺得他們身處兩個世界。如果夜晚的黑澤還有一絲脆弱,那麼白天他就是披上盔甲的將領,而安達就是丟盔棄甲的小兵。

一直以來存在的自卑感又再度襲擊安達,明明是白天,他卻如墜冰窖,此刻的安達驚惶地發現自己離黑澤實在太近,握緊腳踏車的把手轉身就想離開。

但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安達——!」

黑澤還是發現了他,對方不顧周圍的人,喊出了安達的名字,這下子安達也不得不停下腳步等待黑澤快步跑過來。

「嗨!我剛剛眼角餘光瞄到一個跟你很像的人,可是你沒有穿制服,所以稍微看了一下才確定。」黑澤爽朗地向安達打招呼,而他不得不回應。

「呃,嗨,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是呀,我在這附近辦點事。」安達看得出黑澤其實並不在意他奇怪又尷尬的應對方式,而是真誠地為了兩人在異地相遇感到喜悅,「真的感覺好久不見了,我前兩週突然被派去九州出差。」他提了提手上的紙袋,「喏,長崎名產。」

噢,噢!聞言,安達微微瞪圓眼睛。出差!居然是出差嗎?

頃刻間,那煩惱他兩個禮拜的問題瞬間煙消雲散,只消一句話就讓他的心落回了原處。

「我來這附近買點東西。」因為出差這件事的鼓勵,讓安達獲得了些許信心,真是奇怪,黑澤就是有這種魔力,他能使旁人都想親近他,也讓安達有勇氣試著開啟新的話題。

黑澤低頭看了安達腳踏車籃裡的塑膠袋,「書店……你喜歡看書嗎?」

「呃,只是漫畫和一些文具。」安達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正在向黑澤坦白一些私事,超過便利商店店員和顧客的私人交情。這對於其他人來說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對於安達則否,他有些窘迫地從袋子裡掏出一本未拆封的漫畫單行本以及一些文具給黑澤看。「只是我的個人興趣,讓你見笑了。」

「怎麼會?」黑澤的聲音顯而易見地高亢起來,「我也喜歡這套漫畫,週刊連載我每週都會買電子版,單行本當然也有收藏紙本。」

「是、是嗎?」安達驚訝地看向黑澤,他沒想到,看起來正經的黑澤居然也會看少年漫畫。他還想對方大概只讀財經報紙或是科普書籍。

但黑澤沒有給安達喘息的機會,他接著投出下一顆震撼彈,「至於你手上拿的文具……」他打開公事包,往裡頭拿出名片夾並掏出一張名片,「是敝公司的產品,感謝你的支持。」

安達接過黑澤遞來的名片,上面果然寫著「豐川文具公司」和「業務員 黑澤優一」的字樣。

「真不敢相信……」安達喃喃自語,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好像在做夢,他不僅在非工作時間遇見了黑澤,又和對方經歷了一段還算愉快的對話。他捏著黑澤的名片,有點控制不住自己手部的顫抖,卻又要小心不要捏傷它,這張名片,就好像牽起安達與黑澤的第二條線,安達不想破壞這得來不易的緣份。

「哎呀,已經這麼晚了。」黑澤舉起右手看了看腕上錶,安達下意識縮起肩膀,以為這是另類的逐客令。

「那我……」

「要不要一起吃晚餐,我請客。」黑澤搶在安達說話前將邀約說了出口,隨後又想起什麼懊惱地皺起臉,「啊、還是你今天要上班?」

「不……我今天休假……」安達被繞進黑澤話語的迷宮,全然忘記這時說出自己的動向就等於答應黑澤的邀約。

「那就說定了。」黑澤明快地說,「我知道附近有一間不錯的餐廳。」

「這樣太不好意思了。」

黑澤聽到這話,不甚贊同地皺起眉頭,「你那天幫助我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那是……」

「就當作是和朋友一次愉快的晚餐邀約吧。」黑澤一定是說服人的大師,他學生時代是不是辯論社的?都說到這個份上,安達實在無法拒絕,再說,他也並不是不想赴約。

於是他點了點頭,跟著黑澤一起朝餐廳的路上走去。


*

黑澤沒有想到會在路上巧遇安達。

他以為是自己眼花,雖然上級老是說自己的眼神利得很,從來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但看到疑似安達的身影,他還是感覺胸口一窒,接著加倍用力地怦跳起來。

平日的安達沒有穿著那不合身的制服,簡單清爽的大學T和休閒褲讓他整個人都明亮起來,他牽著腳踏車的樣子很輕鬆,很隨意,充滿了青春的氣息,令黑澤也開始懷念自己的學生時代。

不知道如果自己叫住安達會發生什麼事情?黑澤趕在自己想太多尷尬以前朝對方打了招呼。

「嗨!我剛剛眼角餘光瞄到一個跟你很像的人,可是你沒有穿制服,所以稍微看了一下才確定。」說完,黑澤擅自在心裡懊惱了一下,他好像太囉唆了。

果然,安達的樣子像是被嚇到一樣,有些僵硬地向黑澤回禮。

其實黑澤是相當擅於讀空氣的,通常到這時他就會把話題打住,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實在太想靠近安達——不只是那天喝醉的突發狀況,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常常觀察這名看起來有點無精打采,點起貨起來又認真的像小倉鼠在數瓜子一樣的店員——總而言之,他算是強行將安達留下來,用他業務員的慣常手法,從披露自己的近況開始。

從他們對話的內容裡,黑澤獲得了不少安達的個人消息,比如他是附近大學的學生,又比如他們喜歡一樣的漫畫,還有安達是自己公司的忠實顧客。

心臟越跳越急,像是下一秒就要衝到安達手心一樣,黑澤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黑澤接著回想起自己喝醉那天,那大概是他就職以來最糟糕的一天,黑澤無法拒絕前輩與對接公司應酬的邀約,被迫與一名叫做松浦的女社長喝酒,一開始一切都還算順利,黑澤順利地以事前做好的功課與松浦社長聊著相關產品,但他沒想到對方的酒量不僅好,還喜歡灌年輕人酒,最後,居然還伸出手蹭他的手背,他緊張地抽身,卻打翻了葡萄酒,不僅讓松浦社長生氣,更潑了自己一身腥。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職場性騷擾,黑澤完全無法否認自己被嚇壞了,他剛出社會一年,還沒辦法四兩撥千斤地應付這種狀況。更讓人煩心的是,當他經過洗手間時,聽到邀他參與聚會的前輩用調笑的語氣說道:「年輕人就是靠不住。」、「難道不知道自己長那張臉應該做些什麼事嗎?」

他的努力就像是一場笑話。那些無數個熬夜的夜晚,全隨著一杯打翻的酒破碎。

黑澤不記得自己怎麼走到那間便利商店的,他斷片了,失去部分記憶,可是那個店員——安達——不僅扶他坐下、拿了解酒液給他,最後更不顧店內會一團亂跟黑澤說就吐在這裡吧。

活了二十幾年,黑澤從未如此失態過,但當安達的手覆上他的背時,黑澤吐到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羞恥夾雜著感激,憤怒包含著委屈,通通留在那一個塑膠袋裡。

「看來以後真的要多光顧你們這間店了。」黑澤記得自己留下這句話就離開店裡回家了,但當他隔天醒來時,卻發現自己羞窘地無法面對安達。

於是他狼狽地逃跑了,恰巧這時候,公司要求他到九州出差兩週,黑澤就像心虛的孩子緊抓住這個機會坐著新幹線逃離東京。

但他的腦中總是充斥著當天的事情,黑澤也忘不了那溫柔的聲音,直到再次遇見對方。

他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四周的景色,忘記了其實自己只是和安達第一次深入的聊天,最後,當他意識到時,天已經暗了,街燈已經亮起,可是他還是不想放安達離開。

怎麼辦呢?黑澤優一的腦袋快速地轉動著,怎麼辦呢?

於是,他提出了鮮少說出口的邀約:

「請問,要不要一起吃晚餐,我請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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